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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章我償你一條命(1)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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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28章我償你一條命(1)

夜深了。

後山密林裏,白珍珠坐在一株大樹上,呆怔怔地看著一輪圓滿月慢吞吞地爬上夜空,猶如一只傲慢又冷漠的眼珠,正鄙夷地註視著她,那清冷透骨的光輝透過她頭頂上方的枝椏,細細碎碎的灑了下來。

教人覺得寒意透骨。

樹下傳來白杏杏聲嘶力竭的叫罵聲,“……白珍珠!你給我下來!你這麽能耐……你欺負我爸病了、動不了手,你欺負我家紅豆才六歲……他們拿你沒辦法是不是?你有本事你下來啊,你踏馬欺負我試試!”

白珍珠閉了閉眼,手裏緊緊攥著她從大房那兒搶來的白桃桃的衣裳。

白杏杏也想爬上樹來揪白珍珠,可她試了好久都爬不上來,氣得她就叉腰守在樹下大罵大叫,還到處撿石子兒砸白珍珠……

十次倒有九次打不中。

白珍珠得到了暫時性的安穩。

杏杏站在樹下破口大罵,罵累了,她就坐在地上猛喘粗氣。

白珍珠得到片刻安寧,腦子卻變得渾渾噩噩起來。

她就想:就怎麽到了這一步呢???

白珍珠也想像大房的女孩子們一樣,有爹疼、有娘愛的……

但她媽的肚皮不爭氣,一連生了四個女兒出來!在重男輕女、由壯勞力掌握話語權的農村,她家裏一個男孩兒都沒有,俗稱絕戶。

祖母陳菊香恨珍珠媽入骨,認為是三房的香火就斷送在珍珠媽手上;珍珠媽咬著牙拼了命的懷孕生娃,可四年抱仨,生的全都是閨女。

從白珍珠出生起,陳菊香就攛掇著她爸和她媽離婚,幸好她爸不聽忽悠。

但陳菊香念叨多了,珍珠父母的關系也慢慢有了裂痕。

幾年後,珍珠媽又懷上了。

這一次她半夜發作,由於不確定這一胎是不是兒子,珍珠媽不敢驚動婆婆陳菊香,就怕自己再生個女兒出來,會被冷嘲熱諷死。於是她死咬著牙忍著極大的痛苦,默不作聲的自個兒掙紮著把孩子生了下來。

結果又是一個閨女——白珍珠的小妹白翡翠。

珍珠媽絕望了,躺在床上連哭都不敢哭出聲音來。珍珠爸發了火,大半夜的直接摔門出去了,寧願睡草垛也不肯回來。

珍珠媽躺在床上,心如死灰。

天快亮的時候,珍珠媽做出了一個決定。

——當時珍珠的大姐才九歲大,就被母親命令著,要把剛剛才出世的小妹妹扔到後山的密林裏去。

珍珠的大姐已經懂事了,被逼抱著尚在繈褓中的小妹妹出了家門。可她心裏害怕、也不願意扔掉妹妹,就久久在院子裏徘徊。

再三猶豫,珍珠的大姐抱著小妹去敲開了唐麗人的門。

唐麗人一聽就火了,把全家人都鬧了起來,讓白正乾帶著男孩子們出去找珍珠爸,找到以後臭罵了他一頓;又親自給珍珠媽煮白糖雞蛋湯補身子,給剛出世的奶娃娃洗澡、換上一身幹凈的小衣裳……

陳菊香和李翠兒也被鬧醒了,聽說珍珠媽又生了個女兒,就冷嘲熱諷、指桑罵槐的。

一個說我生了倆兒子、一個說我生了仨兒子,兩人又和說相聲似的你捧我逗,說大房二房好歹也各有兩個男丁,怎麽就三房一個兒子都生不出來?

唐麗人不好直接罵陳菊香,就逮著李翠兒大罵一通——

“生女兒沒用?你現在就回家問問你娘家兄弟——你李翠兒到底有沒有用?就憑你每年往你娘家扒拉的那些東西,油鹽柴米、衣裳碗筷啥的我就不說了,你簡直就是恨不得把你老婆婆的底褲衩子都偷到你娘家去!”

“就憑這,你娘家人還敢說你這個女兒沒用?李翠兒我告訴你,要他們真說了、你也別怕,大嫂給你作主,這就陪著你回娘家去……咱把那些東西全都要回來!走!咱現在就走!”

嚇得李翠兒不敢說話,飛快地躲回屋裏哭去了。

陳菊香也訕訕的。

——確實有一次,唐麗人送了兩塊不大的棉布給陳菊香,說布料好就是小塊了點,是鎮上供銷社低價出售的處理商品,雖然做不成整件的衣裳,裁條褲衩子穿也好。

沒想到李翠兒看上了那兩塊布,悄悄偷走,捎回娘家去了。

後來陳菊香又從唐麗人那兒要了一塊過來,心想正好三塊布,能給她的三個金孫一人裁一條褲衩子,這才發現她以前攢下的那兩塊布已經被李翠兒偷了!氣得陳菊香打了李翠兒一頓!

當下,陳菊香也無話可說,沖著三房的方向罵了一聲賠錢貨後,也轉身進了屋。

那時白珍珠就在想,為什麽唐麗人不是她的媽媽呢?

——唐麗人養了個傻女兒桃桃,十二三歲還只會喊爸爸媽媽哥哥姐姐。要是桃桃托生在別人家,可能一早就被遺棄了,最好的命運也就是隨便養大了,讓嫁給傻子、殘廢當老婆,收點兒彩禮就算。

可是,唐麗人偏偏就把桃桃愛到了骨子裏,連話都不會說的傻桃桃,一天到晚被收拾打理得幹凈漂亮,憑是誰見了桃桃,雖然明知道她是個傻子,也會沖著她的白凈乖巧,耐心溫柔的和她說上幾句話。

——可珍珠的媽媽呢?她居然……想扔掉剛出世的小妹妹!

後來,珍珠父母的關系越來越差。

母親越來越嘮叨——時刻念叨著她的不易,怨丈夫不體貼、不如大伯白正乾有領導魄力;還怨女兒們的不懂事、不爭氣、不如大房的女孩子們聰明能幹、漂亮大方,這讓她在陳菊香和四房的人面前直不起腰、擡不起頭!

父親越來越沈默——要是實在受不了妻子的念叨,他就直接動手揍人,壓根兒不管女兒們在不在場。

對比之下,珍珠實在是太羨慕大房的女孩子們了:父母感情好,父母與孩子們之間的感情也好,一家子和和氣氣的,幹什麽都有商有量,無論何時何地都能擰成一股麻繩。

她也隱約聽人說,大房這麽勤勞,本不應該窮,是受了二房、三房和四房的拖累。

再後來,姐妹們慢慢大了。

珍珠也想擁有一個像大房那樣和睦的家庭。

她觀察過了,大房裏的每一個人都很勤勞,還會為家裏人著想。人人都搶著把重活幹了,吃東西的時候也會禮讓,在大伯父的支持下,除了桃桃和紅豆黃豆,家裏所有的人都上過幾年學。他們全都有禮貌、講道理……就是南生哥哥,別人不惹他的時候,他也能控制住脾氣。

白珍珠也跟著學。

可是——

——她搶著幹粗活、幹重活?好嘛,結果那些活計就全歸她了!

——她禮讓父母姐妹、把好吃的讓給他們?好嘛,結果他們就真的以為她傻、她不吃,以後都不給她了。

——她說她也想去上學?好嘛,結果卻捱了一頓毒打!還是隔壁的大伯和伯娘聽到了動靜,過來勸,又反覆做思想工作,可她爸媽死活不同意花錢送她上學。最後伯娘親自教她,每天晚上抽出半小時的時間,先教她寫自己的名字、住址,到後來每天摘抄一小段的過期報紙……慢慢的,珍珠才識了字的。

——她也想像大房的女孩們那樣,親親熱熱的和母親、姐妹說點兒悄悄話。好嘛,結果卻遭到母親和姐妹各種的恥笑,笑她不自量力,還笑她愚蠢無知。

漸漸的,珍珠心涼了。

家裏沒有男丁,珍珠媽就常念叨著,要留一個女兒在家,贅婿上門。

——可是,在這個時代,願意上門入贅的男人,多數都是條件不怎麽樣的。

珍珠姐妹都不願意在這個惡臭的泥潭裏泡爛一輩子,所以各自想法子把自己嫁出去——大姐聽了舅媽的忽悠,遠嫁離家;二姐跟著貨郎跑了,至今下落不明。

贅婿的責任,就落在珍珠和妹妹翡翠的頭上。

翡翠還小,今年十五,長得比珍珠好看,嘴也甜,深得母親的疼愛。

珍珠今年十八歲,在農村人眼裏,她已經是適婚年紀了。

她骨架大、個子高、有力氣,從小跟著父親在田間地頭風吹日曬的幹農活,又吃糠咽菜的,她皮膚黝黑粗糙、發質幹枯發黃。關鍵是,她還剪了個男式女發,看背影、跟男青年沒什麽兩樣。

這是珍珠媽想讓她留在家裏贅婿的最大原因。

珍珠媽甚至已經開始放了話出去,想在十裏八鄉範圍裏找個合適的贅婿人選。也有幾個外鄉男青年上門相看,卻都嫌珍珠醜,反而看上了容貌更俏麗的白翡翠。

慢慢的,打著相看珍珠的幌子、實際是上門相看翡翠的男人越來越多,甚至還有人開出了不菲的彩禮,想娶翡翠。

珍珠媽是樂見其成的。

——她養了四個女兒,長女對她心懷怨忿,聽她娘家嫂子的忽悠遠嫁他鄉,通訊不便。這讓珍珠媽沒法子伸手找女兒女婿要點兒貼補。二女兒又不要臉皮的跟著個貨郎跑了,不但讓她一分錢的彩禮沒撈著,更加毀損了白家三房的珍珠和翡翠的名聲!

現在,就算珍珠無人問津、還被拉踩,但擡高了翡翠的身價呀!

這是好事兒!

於是珍珠媽就更慣著翡翠了,照著唐麗人養桃桃的方式,來寵小女兒。

現在翡翠每天在家啥活計也不幹,還每天能吃上一個水煮蛋。珍珠氣不過,質問為啥她和爸爸天天下地幹農活,配不上吃水煮蛋嗎?

珍珠媽鄙夷地說道:“你也想天天吃雞蛋?那你也得有掙得到天天一個蛋的本事啊!你有嗎?你沒有啊!再說了,你每天吃一個雞蛋你就能變好看了?你比翡翠還好看?”

“我告訴你,我呀就是要每天都讓翡翠吃一個雞蛋,我要讓翡翠變得美美的,比大房那個傻子還好看!說不定將來我的翡翠還能嫁到城裏去!要是能找到一個在國營廠上班的正式工女婿……那才是翡翠的造化,也是我的造化!要不然啊,我的下半輩子要靠誰?靠你?還是靠你那個三棍子打不出一個悶屁來的爸?”

想到這兒,珍珠攥緊了手裏拿著的、白桃桃的衣裳。

——她媽想讓她留在家裏贅婿?

就不。

她做不來二姐做的事,沒名沒份地跟著個貨郎跑了;但她可以像大姐那樣,請舅媽說媒,正大光明的遠嫁到外鄉去,從此開展新生活啊!

珍珠回了外婆家找到舅媽說明來意。

可舅媽打量著珍珠,直搖頭。

——珍珠今年十八歲,明明是最女孩子一生中最嬌嫩、最妍明的年紀,可常年在田間地頭勞作的珍珠皮膚粗糙黝黑,手腳的指(趾)關節粗大,為了省下洗頭發的時間,珍珠一直剪的是男式女發;更因為長期的營養不良,她的身材幹癟平瘦,完全沒有女性特征。

要不是聲音還是女孩子的,說她像個男孩,沒有人會懷疑。

舅媽語重心長地說道:“珍珠啊,女孩子呢還是要打理一下自己的。要是你不會,就看看你妹妹翡翠是怎麽收拾自個兒的,再不濟,看看你家大房的那仨堂姐妹啊,除了那個傻的不幹活,梨子杏子也下地種田,可你瞧瞧……她倆就是皮膚好,發質也好,身上的衣裳是舊的,但收拾得清爽整潔,指甲也打理得幹凈得體……你還是先多學一學吧!”

珍珠懂了。

舅媽的意思是她太醜,想嫁、都沒人要。

珍珠就開始關註起大房的水果姐妹來。

她發現梨子杏子是輪流下地幹活的,幹活的時候,她們總會戴一頂鬥笠,鬥笠上還會罩一塊紗布,把臉遮得嚴嚴實實的。

其實也不光梨子杏子姐妹戴這個,村裏好多下地幹活的婦女也戴這個。但大多數人往鬥笠上搭的是毛巾,遮太陽、也方便擦汗。

梨子杏子卻是往鬥笠上掛紗布。

那種紗布,是醫院裏的護士用來給病人包紮傷口的那種紗布,也不是多麽難得。

珍珠也試過,自個兒整了個鬥笠,也罩上一塊紗布戴頭上。但天氣熱的時候,實在很難受。她就去問梨子杏子:天這麽熱還帶這個,你不嫌悶熱?不嫌難受?

人家的答覆是:當然很熱,但不是天天戴,也就是出門在外頭才戴呀,就忍忍唄。再說了,不把臉遮一遮,曬掉皮了更疼呀!

也對,人家姐妹是輪流下地幹活,珍珠卻是天天下地。

大房的女性們,全都擁有一頭烏黑柔順又靚麗的長發。唐麗人五十多了,還頭發濃密且烏黑亮澤,珍珠很羨慕,跑去問白梨梨,平時是怎麽打理頭發的,是不是用了城裏人用的洗發膏。

白梨梨說:“咱家那麽窮,怎麽買得起洗頭膏呀!是我媽上油坊去,撿了人不要的茶油渣回來,我們家裏人洗頭都用那個!你做個小布袋,洗頭的時候敲一小塊茶油渣下來,放在水裏煮一煮、泡一泡,洗頭的時候就用小布袋來搓頭發……”

然後還細細教她,“不過這玩意兒味道大,過完一盆水,清洗的時候你掐幾朵茉莉花往頭發上搓一搓,就能蓋過茶油渣那味兒了!”

珍珠又去問桃桃和杏杏,得到的都是相差無幾的答案。不同之處在於,最後的清洗過水階段,有的是用金銀花、有的愛用野玫瑰。

於是珍珠也去油坊找了些茶籽榨油產生的廢渣,拿回家去試了試,果然發現用茶油渣洗了頭以後,頭發特別油亮清爽!

可珍珠媽一聽說大房的女孩子們都用茶油渣洗頭?

從此以後,珍珠撿回來的茶油渣,就變成了翡翠專用。

珍珠媽還特意找了個罐子,把珍珠撿回來的茶油渣放進罐子裏,再鎖進櫥櫃裏。

珍珠:……

後來,珍珠想辦法和大房的堂姐妹們套近乎,她找她們借來好看的頭繩、想仿著自己做……珍珠媽看到了,直接從珍珠手裏搶了來,綁在了翡翠的發梢上。

珍珠找大房的堂姐妹們借了衣裳來,本來是想學一學,她們是怎麽縫補舊衣裳的。大房的姐妹們心靈手巧,會在舊衣裳上縫朵小花呀、剪只小兔子縫上去什麽的,一件灰樸樸的舊衣就打理得整潔漂亮。

可珍珠媽一看到,立刻從珍珠手裏搶來桃桃姐妹的衣裳,拆下那些好看的補子,縫到翡翠的衣裳上去,再把拆壞了的衣裳扔回給珍珠……

珍珠又恨又惱,可她根本不會幹針線活,雖然也嘗試著想要補好衣裳、還給大房的姐妹們,可她實在沒這能力啊!

這樣的事,幾乎全是珍珠出面。

一來二去的,大房的姐妹們都討厭珍珠——看在是堂姐妹的份上,她要什麽她們就借什麽,可她從來不主動歸還,要她們三催四請的、她才“心不甘情不願”的還,而且還回來的全都是壞的!

珍珠無話可說。

但是,前幾天舅媽突然讓人避開珍珠媽,捎了個話給珍珠,說這個月初八,務必讓她回一趟外婆家,記著一定要收拾收拾自個兒!

珍珠心知肚明。

——肯定是舅媽給她安排了相看。

珍珠急於逃離這個令人感到窒息的家,又苦於不知道要怎麽才能打理好自己……實在走投無路了,想起大房的桃桃好像特別會收拾和打扮。於是她上門去找桃桃,一眼就看中了桃桃身上穿著的那件漂亮衣裳!

只可惜,桃桃拒絕了她借衣的要求。

過了幾天,聽說大房的伯娘領著梨子桃子進城去了……珍珠的舅媽又托人帶了兩次口信給她,都是提醒她初八那天必須要去,而且還要好好打扮一下雲雲。

珍珠冷靜不下來了。

她知道,就算她再提借衣裳、借東西的事兒,大房的人根本不會同意。不如趁大房沒人在,她直接去桃桃屋裏拿了衣裳就走……等她從外婆家回來,再把衣裳還回去就好了。只要沒有經過她媽和白翡翠的手,桃桃的衣裳就不會被弄壞。

於是初八這天,珍珠特意避開白杏杏,上了門。

她想著,大伯腰傷還沒好、大堂嫂懷著孩子即將臨盆,這倆肯定也不會攔著……

可她沒想到,那個小紅豆平時看起來乖巧懂事,性格卻像足了唐麗人的潑辣!

“珍珠姑姑,我們可沒允許你闖進我四姑屋裏來,你這樣很沒教養!”

“珍珠姑姑,不問自取即是盜,這道理連我都知道,你不會不知道吧?”

“珍珠姑姑你快放下我四姑的衣裳!你這麽做,是強盜行為!你這是來偷我家的東西呀!”

“珍珠姑姑你要再這樣,我就去告訴村幹部,讓公安把你抓起來!”

可白珍珠心裏只有一個念頭:把自己倒飭好了,趕緊去舅舅家相看,不管對方提出什麽條件,她全都答應!然後回來,把衣裳還給白桃桃,馬上出嫁!

她繼續翻找——

小紅豆撲過來,狠狠咬住白珍珠的手腕!

白珍珠被痛得慘叫了一聲!

她失去了理智。

——在這個節骨眼上,誰敢阻止她,誰就是想讓她一輩子都呆在這個惡臭泥潭裏的元兇!

白珍珠瞪著小紅豆,目露兇光。

小紅豆害怕,趁她不註意、從她手裏奪過白桃桃的衣裳,尖叫了一聲就逃出了屋子。

白珍珠追了出去,三步兩步就追上,一把捉住了小紅豆,想從她手裏拽出衣裳。可紅豆護得緊,白珍珠扯了扯,沒扯出來……

白珍珠怕扯壞了衣裳,索性就把小紅豆抓起,高高地舉了起來!

“珍珠你瘋了啊,紅豆還是個孩子!”大堂嫂尖叫。

白正乾也大吼,“紅豆啊你把衣裳給她,給她……珍珠你冷靜一點,不就是件衣裳,你這麽想要你就拿去!快把孩子放下來……”

說著,他又瞅見談鳳蕙不顧一切地沖上前去想救孩子,連忙喊他的小孫子,“黃豆啊快抱著你媽媽的腿,別讓她過來!”

然後又看到白珍珠將紅豆高舉著,完全沒有想要放下來的意思?

白正乾柱著拐杖上前,“珍珠啊你把孩子放下來……放下來!”

白珍珠於一念之間,選擇了魚死網破。

她將紅豆重重摔下,又推了白正乾一把,然後彎下腰,抽出被紅豆緊緊攥在手裏的桃桃的衣裳,奪路狂奔。

但在逃出院子的一瞬間,她回過頭,看到小紅豆倒在地上口鼻流血、人事不省;看到大堂嫂挺著大肚子跪在地上,焦急又心疼地呼喚著女兒;還看到摔倒在地、扶著腰露出痛苦表情的大伯父掙紮著想要起來,又扭頭看向她時,面上那震驚又恨鐵不成鋼的憤怒表情……

白珍珠心想:我剛才都幹了些什麽?

渾渾噩噩地逃回家,白珍珠哆哆嗦嗦地想要換上這件漂亮的衣裳就馬上走,可攤開衣裳一看……衣襟處已經染上了大片的血跡!

是、是小紅豆的血!

紅豆她……

是了,她摔紅豆的時候,清楚地聽到頭骨磕在石頭上、發出“咚”的一聲脆響;也清楚地看到紅豆小小的身子震了幾下。

紅豆會死嗎?

驚慌之下,白珍珠聽到白杏杏在外頭叫罵了起來……

幸好陳菊香在家,她不明就裏,以為白杏杏是為了陳家的事兒上門來找麻煩的,就和白杏杏對罵,心慌意亂的白珍珠趁機從後門逃跑了。

沒想到白杏杏不依不饒的一直攆著她,兩人竟然跑到了密林裏!

回憶剛才發生的事,白珍珠突然嗚嗚地哭了起來。

坐在樹下的白杏杏擡頭,恨聲說道:“你還有臉哭?”

珍珠哭了許久,輕聲問道:“杏杏,今天……初九了,對不對?”

白杏杏,“怎麽?你發瘋還要挑日子的啊?”

珍珠發出了絕望的哭聲。

——初八已經過去了,她的人生再無希望。

算了算了,血債血償吧!不就是一條命?反正她活著也沒什麽意思,死了倒好。

珍珠翻身爬下了樹。

白杏杏不知她想稿什麽鬼,跳到了一旁去,拿著搗衣棒站到一旁,虎視眈眈地盯著珍珠……

珍珠剛下地兒,白杏杏揮著搗衣棒就沖了過去,朝著珍珠劈頭蓋臉地打,還一邊打一邊罵——

“白珍珠你還是人嗎?陳菊香折磨你媽你們姐妹這麽多年,哪一次不是我媽挺身而出,替你媽、替你們姐妹做的主?結果你恩將仇報?”

“你大姐出嫁,連份像樣的嫁妝都沒有,是我媽帶著我們一家子上山砍竹子砍木頭,給你大姐箍了四個盆四個桶,又用竹子編了四個箱籠四床竹席,你大姐才有了出嫁的嫁妝的!”

“前年你爸胃穿孔,沒錢上醫院看病,也是我爸從村頭借到村尾,才借到錢送你爸去了醫院……你家還錢了嗎?沒有!是我們一家子省吃儉用的才把錢還給人家了!”

“還有你!你小時候撿地上用來毒耗子的剩飯來吃,中了毒……你媽只會哭,你爸說算了這是你的命!我爸為了這事兒狠揍了你爸一頓,我媽去找草藥來給你吊命,倒把她跌了一跤差點兒摔死!我家冬生哥哥光著腳背著你在泥地裏跑了二十多裏地兒,才把你送到鎮醫院救了你的命……”

“白珍珠你還是人嘛?你怎麽可以傷害紅豆?她是冬生哥哥的孩子呀,她才六歲!她剛出生的時候你還抱過她、說她長得好看……白珍珠!你不是人你不是人!”

白珍珠雙眼空洞,直挺挺地站著,任由杏杏打罵。

杏杏今天追著她跑了一整天,力氣漸弱,雖然生氣,卻更害怕因為自己保護不周、害得小紅豆出了事,就用力錘打了白珍珠幾下,“哇”的一聲哭了,無力跌坐於地,憤怒地吼道:“白珍珠我告訴你,要是我爸爸、我家紅豆有什麽萬一,我活撕了你!”

白珍珠輕聲答道:“好。”

白杏杏:……

“杏杏,咱們趕緊回家去吧,別在這兒耽誤了,”白珍珠神色平靜地說道,“得去看看大伯怎麽樣了,紅豆怎麽樣了。”

白杏杏瞪著她,“你想幹嘛?”

珍珠啞著嗓子說道:“走吧!”

說著,一馬當先走了。

急得白杏杏又追了上去,“你還想跑?”

“不跑了,跑不掉,也不想跑……回去以後,我償命給你。”白珍珠淡淡地說道。

白杏杏上下打量著珍珠。

珍珠回頭看她,一笑,“我現在死給你看也成,就怕……讓人誤會是你殺了我,反倒連累了你。”

她朝著村子的方向走去。

白杏杏驚疑不定地看著她,急急追了上去。

天亮時分,二人終於回到村子後山處。

村裏鬧哄哄的。

不少人扛著鋤頭農具等,正準備上工,見了杏杏和珍珠,詫異地問杏杏道:“杏啊,你找著人了?”

也有人說,“杏啊你媽你姐姐她們回來了!還有啊,你大嫂昨晚上發作了……快去看看吧,聽說不大好呢!”

杏杏一聽就急了,揪住珍珠的衣領子就跑,“走走走!快走!”

身後村民大喊,“杏啊,你媽你大嫂在你二嬸家呢!”

“哎,知道了謝謝嬸子!”

杏杏趕到二嬸家的路口那兒,正好遇上拎著個雙耳鍋往下走的白桃桃。

看起來,雙耳鍋裏盛著吃的,很沈。桃桃體弱,力氣小,氣喘籲籲的,“杏子快來搭把手!”

杏杏趕緊過去,和四姐合力擡起了雙耳鍋,又問,“四姐,大嫂怎麽樣了?”

桃桃深恨白珍珠,狠瞪了白珍珠一眼,才說道:“折騰了一夜……三姐和擁軍嫂子走了半夜的夜路,才把鎮醫院的趙醫生接了來……”

“這一邊就是咱媽坐陣,大嫂受了驚嚇見了紅,但是小侄兒還沒入盆——我也不知道啥叫入盆,另外接生婆還說,小侄兒體位不正,咱媽陪著大嫂在屋裏走了大半夜,最後啊,大嫂生了個小侄子,五斤多重。孩子沒事兒,就是大嫂……可遭罪了!太可憐了。”

按著農村的規矩,桃桃是未嫁少女,不能進入產房的。

但隔著薄薄的門窗,大嫂在屋裏遭了什麽罪,桃桃守在外頭聽得一清二楚!

接生婆說——

“冬生媳婦啊,你得下蹲、下蹲……”

“要側身!你側了身娃娃的體位就會一點一點側過來!”

“冬生媳婦快彎腰、彎腰!”

“不能停不能停!繼續走!繼續走呀!”

談鳳蕙說——

“媽呀我不行了我、我實在沒力氣!”

“媽我疼、我疼呀!”

“冬生!冬生救命哪……”

“媽我在哪兒呢?我紅豆呢?冬生呢……”

唐麗人說——

“兒啊咱再堅持一下,就一下啊!”

“別怕!有媽陪著你哪,媽和你一塊兒走,咱們一塊兒用力側身!”

“蕙兒啊再加把勁兒!孩子就快要轉過來了,瞅瞅,你自個兒摸摸,橫過來了是不是?咱再加把勁兒幫孩子把頭轉過來!”

“蕙兒你辛苦了,媽知道你疼,知道你累,你捱過了今晚,你也好了孩子也好了……”

熬了大半夜,擁軍嫂子和白梨梨把趙醫生帶了來。

又煎熬了兩小時,談鳳蕙已經說不出話,只能哼哼了。

一聲嘹亮強壯的嬰兒啼哭聲音響起——

桃桃的心,頓時揪得緊緊的!

女人們開始忙碌起來,一盆又一盆的清水往屋裏送,一盆接一盆的血水往外頭潑……

良久,眾人臉色稍霽,也低聲議論了起來——

“七嬸,四嫂,今天可多虧了你們!”

“哪裏的話,女人生孩子呀,都是一腳踏進了鬼門關。是你們家的人慣會發善心的,才積了那麽多的福氣,總之我是沒見過冬生媳婦這樣的奇跡的,明明都已經脫了力,還能掙紮大半夜的,終於把孩子平安生了下來……這是奇跡!奇跡!”

“依我看,是幸好有趙醫生在,要不然哪,最後那大血崩……我們可沒辦法!”

“趙醫生,感謝你呀!”

“你們的經驗也很豐富,要不是你們用土方讓孩子調了頭……那談鳳蕙和孩子就真的很慘了,這樣的慘劇,我在鄉裏見多了!”

末了,趙醫生又交代唐麗人,“我給談鳳蕙縫了針,記著,最好三天內不要移動,也不要清洗。上回我給你開的碘酊還有吧?你就一天三次用那個幫她塗一塗傷口……最好讓她吃流質食物,湯啊粥啊都可以,避免吃米飯、面條什麽的。三天以後我再過來看看她,要是傷口愈合得好,就可以吃幹糧了。”

桃桃和杏杏說起昨晚上的事時,白珍珠就站在一旁,低著頭,也不知在想些什麽。

倒是擁軍嫂子,發現了白珍珠以後,瞬間緊張了起來,“白珍珠!你還有臉來?”聲音尖銳高昂,憤怒的語氣之中還摻雜著濃濃的戒備。

唐麗人和白二嬸聞訊沖了出來——

白二嬸,“啥,白珍珠來了?”她還怕白珍珠行兇,順手操了個暖水瓶當成武器用。又突然反應過來暖水瓶是個易碎玩意兒?遂又輕輕放下,左右看看,發現實在沒啥趁手的東西,只好脫下一只鞋,緊緊抓在手裏,警戒地看著白珍珠。

唐麗人也急急地出了西屋,怒道:“來得正好!我倒要看看,都是一樣被五谷雜糧餵養著的人,怎麽就有人生了這樣一顆爛透了的黑心肝!是怎麽下了這樣兒的毒手的!”

白珍珠“卟嗵”一聲,跪了下來。

唐麗人:……

桃桃理都不理白珍珠,“媽,嬸子們,擁軍嫂子,趙醫生,你們也累了一晚上了,先來吃點兒早飯!我三姐剛剛才煮好的湯面疙瘩!”

白二嬸,“嗐,你們還上去煮啥,就在我們家煮點兒吃的又怎麽樣!”

桃桃和杏杏合力將湯鍋擡到了桌上,揭開了蓋子,說道:“這一鍋湯面疙瘩裏打了六個雞蛋,其中有兩只是整個兒的荷包蛋,專門做給大嫂吃的。其他的雞蛋是攪碎了的……”

揮擁嫂子去搬了碗筷過來,姑嫂幾個就站在桌前分碗、添湯、添面疙瘩。

這時,白三嬸兒得了消息,急急地趕了來。

一來就看到白珍珠耷拉著頭跪在唐麗人跟前……

“白珍珠!你這個忘恩負義的白眼狼!你忘了你大伯和伯娘是怎麽對你好的了?你怎麽敢做這樣的事?你失心瘋了?”

說著,白三嬸過去就給了白珍珠幾下子!

白珍珠不躲不閃,就直挺挺地跪著。

白三嬸打了白珍珠幾下,突然聞到空氣裏好像傳來了荷包蛋的香氣?一擡頭,她就看到桃子杏子和擁軍媳婦兒在一旁用長勺子分面疙瘩湯?

白三嬸不由自主地就看向了唐麗人。

唐麗人正怒目瞪視著她?

白三嬸訕訕的垂下頭,朝著桃桃她們的方向跑去,往鍋裏望了一眼,笑道:“喲,吃雞蛋呢哈哈哈……那個,桃桃啊,你大嫂還好吧?生的是男娃還是女娃啊?”

桃桃不理她。

擁軍嫂子說了聲,“生的是個男娃,五斤六兩重。”

一聽說談鳳蕙生了個兒子,白三嬸很艷羨、也嫉妒,嘿嘿笑了兩聲,又往鍋裏看了一眼,說道:“那你們請人吃雞蛋……就吃這麽一點兒啊?”

——時下農村的規矩,哪家的兒媳生了孩子,主人家會做紅雞蛋送給親朋好友吃。做法也簡單,雞蛋帶殼煮熟了,再剪張紅紙、沾了水將雞蛋殼染紅。

而昨晚上兵荒馬亂的,家人哪有什麽心思做紅雞蛋?就今早這鍋面疙瘩湯,也是給昨晚忙了一夜的兩位接生的嬸子、醫生們的謝禮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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